初中三年级临中考一个月的时候,我试着离家出走过一次,身上带着(零用钱积攒下来的)一百块钱、一把牙刷以及摞起来接近十五公分的六本语文课本。我在三中的水泥乒乓球桌上躺了小半个晚上,那附近本是当地流氓混混的出没之所,而那天却奇迹般的连只狗都没有出现。
于是我就听了小半晚上拦河坝的水声,看着只剩下半个的月亮从正当空渐渐西落直至不见。
整个晚上直至天明都没有发生什么具有现实性意义的事情,而这反而使我变得气馁甚至沮丧起来。
“原来离家出走就是这么回事。”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小城市的夜晚很宁静,唯一喧闹的只有那条从城市中央蜿蜒穿过的小河。不知何时开始,小河上渐渐多了几座拦河坝,从此由落差产生的水流声便充斥在人们的耳中。
我顺着小河行走,几盏昏黄而孤独的路灯使我不至于看不清脚下的路。
三中的乒乓球桌对我来说大的有些过分,周围的黑暗也使我不知身在何处。事实告诉我在那些我看不见的黑暗中其实什么也没有,不会有僵尸吸血鬼之流突然狞笑着暴然而起向我扑来。但是直觉,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直觉,却驱使我离开这一为黑暗笼罩的所在。或许这仅仅是神经质少年的臆想而已。
我也尝试着从乒乓球桌上下来去那些黑暗中探寻一番,但是结果却不那么令人满意。没有僵尸,也没有吸血鬼。事实上连类似杂草砂石之类的寻常物件也没有寻获。
洛夫克莱夫特(Howard Phillip Lovecraft)说过类似“人类是由于未知才会产生恐惧”的话。黑暗的场景中包含了太多的未知,这些许未知的事物困扰着十五岁的我,从四面八方不留余地的向我扑至。空旷的四周却使我几乎喘不过气。
Night Slashers中的各种怪物在那些黑暗的角落缓慢爬出,隐隐露出其白得怪异的指骨。身上的腐肉和粘液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时间谁的破败身体不堪重负,体内的某个物件如越过不设防的战壕般跌落而出,发出噗噗的怪响。
我和它们对视着,莫如说是对视,宁毋说是它们单方面的注视着我。黑暗隐藏了一切可能的信息。我则盯着一片茫茫然的黑暗而无所适从。
我知道此时若是转身而去,那些从地底爬出来的事物会毫不犹豫的将我绊倒然后撕成碎片吃下肚里。
十五岁的我犹豫着,它们如此以逸待劳的方式可谓十拿九稳。
转身,绊倒,撕碎,然后吃掉。
简单的好像每一本电器说明书上都有的内容。喏,把电源插上,再按下这个开关,OK!
港人所说“易过借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的小腿似乎有些麻木起来,我有些奇怪。以前罚站一上午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放学铃响过之后背上包立刻就走。那也不见有什么不适。
下得乒乓球桌不到十分钟?或许更短。没有清晰的印象,时间在这里没有太多意义。
我干脆站着不动。小腿依旧酸麻,似乎有蔓延向上的倾向。开始有些坚持不住。黑暗中的眼睛瞪得又大了些,也开始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困意来袭,我打了个呵欠,眼皮开始下坠。目前的状态恐怕是站着也能睡着,那时它们也可以毫无忌惮的狞笑着将我一口吞下。所以若是睡着也意味着失败。
虽然承认失败也没什么不好,但没有抗争过便承认失败未免太过无趣。
我开始倒退着向后迈步,拿起我的包。六本语文书的分量此时犹如六块砖头。我为什么要带语文书离家出走?莫名其妙。化妆好学生?谈不上。放着六本语文书在包里就是好学生了?天下决没有这种道理。早知道应该带《神雕侠侣》或者《鹿鼎记》之类的出来。嗨嗨,难道那样就可以轻一点了么?说不定会比现在还要重。牙刷!对了,牙刷还在。但是好像忘了带牙膏。好主意,一边后退一边刷牙可以产生比里高野的和尚还强的驱灵力。去你的!
我背上这个双肩包,却不是按照平常的背法。平时都是单肩背上,比如左肩,左手则相应的揣到裤兜里。不良少年和准不良少年的都这么背。
现在则是两条背带都挽到了肩上,印象中只有去春游时才会有这么干。我检查了一下背带的牢固程度,虽然实际上多此一举,这个每天带着的背包上的每一个部位我都熟悉无比。
我瞪视这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它们就在其中!袖口挽起,露出两条胳膊。
大不了就来打一架!我对它们说。声音却好像连自己都听不见。
一步一步的缓缓退到适才翻进来的围墙脚。周围只有水声和蟋蟀的鸣叫,此外别无他物。远处近处的黑暗中隐没的事物平静的看着我也走到围墙的阴影之下,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但我知道的无比清楚,它们就在那里。
只要我有一点错误出现,它们就会欣喜若狂的抓住这个机会将我吞噬。
围墙不算高,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那种。而且没有用水泥嵌起的玻璃茬子,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我没有像进来时那样先将背包扔过去,仍是背着,只有背着包过去才能算赢!
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双手交互用力搓了搓,接着呼出一口长气。我的右手搭在了突起的第一块混凝土砖上。
黑暗中的物事如潮汐般悄然退去,如同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我骑在围墙上,墙的两边如同两个不同世界。同样是夜晚,同样是黑暗,两边所表现出来的外相截然不同。我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这两个黑暗,不知何故,里边的黑暗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何故方才与我为敌的黑暗会表现出那种温存的感觉,迄今不得而知。
只觉难以索解的我向那个具有亲和力的黑暗挥了挥手,转身跳下围墙,走入另一个黑暗中。